2013年9月12日星期四

明鏡歷史網: 1948年春节的“体验生活”

明鏡歷史網
一切歷史重新說 www.mingjinglishi.com 主編:高伐林 
Own the Game.

Elevate your game with the newest adidas men's soccer footwear and apparel.
From our sponsors
1948年春节的"体验生活"
Sep 11th 2013, 19:53, by 明鏡雜誌


1948年土改我们本家是宗族较大的一支,民国时代,日子过得大都连年有余。我家是长门,理应更好一些,无奈祖父早逝,父亲年幼,家道顿时中落,也就算个普通人家。祖父的几个弟弟,二爷,三爷,四爷,分家析产以后,也都和我们差不多。村里习惯上还叫我们"财主家",其实无论土地,无论房窑,顶多算个殷实人家。

乡下人脑子转得慢,不爱用新词儿。1947年乡下就搞起了土改。工作队到了高头村,号召斗争地主富农,村民光听,就是不动弹。

高头村最早撕破脸挑头斗争的,是一个贫苦农户叫王秀农。组织贫农团,王秀农就当了农会主席。王秀农是山东逃荒到我村的,无儿无女,光棍一条,敢冲敢打,可说是那时的"勇敢分子"。开斗争会了,他吆喝人从全村揪出了五十多名财主,推搡到大庙会场门口跪成一排,村民进场,排着队往财主脸上吐唾沫。财主家的威风一下子被打倒,贫苦农民也敢冲上台口揪打斗争对象了。高头村的土改,顿时打开了局面。王秀农很得工作队赏识。

工作队大力造势。村里土墙贴的都是红纸标语:贫雇农坐天下,说啥就是啥;贫雇农掌刀把,想咋就要咋。在运城上中学的热血青年也回了村,编写了顺口溜,逢斗争会就登台,呱嗒呱嗒表演快板:

高头村,地气灵,
农会主席王秀农。
领导人民把身翻,
光景过得真安然。

王秀农胆子大敢作为。分浮财,他先闯进财主家,抢了衣物。秋天,他头戴一顶平顶的盔式帽,村里都叫"德国盔",穿一身呢子大衣。入冬了,他抢了财主九爷的火车头帽子,黑紫羔皮袄,全身披挂。不知道从哪里闹来一挺轻机枪,就是八字腿上搭子弹盒子的那种,老百姓都叫"六五机枪上搭梭子",拉了富户两头骡子,到猗氏城里换了五六支长枪。平时没事,他一人扛起机枪,在村里转来转去,人见了都瘆瘆的。一旦开会,必是机枪开路,王秀农坐中,长枪队殿后,威风凛凛。外出看戏,他也是全身披挂,戴起墨镜,一个马弁扛起机枪在前,长枪队大刀队在后。这个队形,和现在一般机枪押后有所不同。大概那时他总以为机枪最能吓人吧。

转眼到了1948年春节。

春节前夕,王秀农代表农会,给全村所有财主训了话:你们这些财主,年年都是吃香的喝辣的,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屋里生火炉子过年。哪里尝过要饭的滋味?今年过年,要换个法儿过。初一这一天,你们谁也不准在家吃饭,全家出去,在全村要一天饭。知道你们有吃的有喝的,这要饭,就是叫你们尝尝讨吃的滋味。

要饭是假的,可要当成真的做。出门当然要穿烂的,拉枣木棍,挎一个破篮子。你里外三新,叫什么要饭?打发讨吃的不能看情面,不能给浑全馍(整个的),只能给小块。一家只能给一块,你要给他半篮子,两家不就装满了?那还叫什么讨吃?馍馍,一定是白面的,黄面的,谷面的,各式各样,大块小块的,看得出进百家门,讨百家饭。王秀农想好了一整套模拟要饭的细则,算不算要饭,农会验收了才算。

在王秀农看来,这些财主家都奸猾得很。要是头一天他们吃得饱饱的,初一大早吃得好好的,饿上大半天,回去再吃,讨饭有什么作用?当然不能让他们钻了空子。三十晚上,农会组织了"闻香队",路过哪家财主门口,抽抽鼻子闻着你炒菜搁了油,立即严正警告。初一大早起,农会就督促讨吃队出门。

我的本家,勒令讨饭的有二爷、四爷。二爷带着两个儿子,小儿子才几岁,果真一家一户挨门讨吃。晋南是个富庶地带,过去只见过河南、山东来这里要饭,谁家要饭,丢死了先人。就是逃荒要饭的外路人,大年初一也不会出来上人家的门。敲开一家一户,看到熟悉的街邻,伸手讨要一块馍馍,那脸实在没处搁。要说还不够逼真,就是没有狗咬,进出的全是熟人。

二爷就这样一家转一家,半上午终于转到了我家。父母亲一见他们的二爸来了,连忙招呼端饭坐下吃。二爷哪里顾得上吃饭,踉跄着进来,身后院门还没有闭上,先就是号啕大哭。终于到了能哭的地方。在巷里,想哭你敢吗?

高头村这一年,就这样过了一个奇异的年节。本村人讨吃,本村人打发。和那些走村串巷流浪四方的乞讨不同,他们都是熟悉的乡邻。和那些断了顿的讨吃的不同,他们家里有足够的存粮。然而这一天,农历的正月初一,他们走上了讨饭之路。高头村的五六条大巷,几十户奇异的化装乞丐,在冬日的阳光下步履彳亍,轮流进出。三三两两屈辱的乞丐络绎不绝,家户开门奇怪惊恐的眼神,成为自古以来最具特色的春节。除了王秀农开心大笑以外,即便是递上馍块的乡邻,这会儿也面有不忍的颜色。

这一场模拟乞讨,终于在日头偏西得以结束。二爷回了家,半个月闭门不出,凡人不搭话。

我们几户本家最后喘过气来,是土改结束。划定成分了,我们本家没有一户地主富农,成分最高的四爷,也不过上中农。屈辱的一幕过去了。事实证明,王秀农变着法儿侮辱乡邻取乐,不过是流氓无产者上台以后的胡作非为,典型的痞子心理。高头村1948年春节,是晋绥地区土改"左"倾风暴的一个小画面。

土改以后,王秀农没有得到重用,大概工作队也觉得这个二杆子太过出格。王秀农只有默默地当他的农民,不久就去世了。

六十多年过去了,有谁还记得当年的风云人物王秀农?

那个表演快板歌颂王秀农的热血青年,过年考进贺龙的西北军大,随军南下,嗣后定居在成都。难忘的经历决定了他的研修专业,他后来成了四川省知名的中共党史研究专家。

他是我的大哥。

大哥八十多岁了,六十年前的那个烙印,始终炮烙在记忆里。这一代革命战士,回顾早年的幼稚,常有痛悔,实在弄不懂那时为什么要那么干。他说,碰上村里人,你也问一问,还记得王秀农吗?还记得王秀农领导的土改吗?

一个电话打过去,和村里的表兄通了话。

你知道王秀农吗?

噢,你说的是二娃吧,小忙他二爷么。土改那时,歪得很。

歪,是老家的土话,有作威作福,仗势欺人等含义。

毕星星,《南方周末》


You are receiving this email because you subscribed to this feed at blogtrottr.com.

If you no longer wish to receive these emails, you can unsubscribe from this feed, or manage all your subscriptions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