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7日星期三

明鏡歷史網: 深夜碓声·打赌·怀孕的母亲——荒年之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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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碓声·打赌·怀孕的母亲——荒年之忆
Aug 6th 2013, 16:26, by 明鏡雜誌


1959年,我上小学五年级。"大跃进"的狂潮未退,大饥荒已逼近。"集体食堂"饭桌上的木桶,由盛干饭变为盛粥、盛番薯,最后,一无所盛。小孩放了学,得随大人到别村去"借粮"。这时各村都已吃光,哪有粮可借?干部就挨家挨户搜查。搜光了,就一起挨饿。墟场上尽是皮肤发青光、走路打晃的人。大家把所有能下肚的,举凡蕉树头、羊角扭、土茯苓、稗禾、小球藻,都吃了,河上漂浮的死猫,也不放过。

我家倒较为幸运。在所住的小镇几里外,我家还有一间老屋。不知是干部见那三寸厚的坤甸木门板加上大拉栊,砸不开而放过了它;还是看在宗亲分上,手下留情,反正屋里厅堂"五方五土地脉龙神"牌位两旁的8大缸陈年谷子,居然没被搜去。这些谷子,是我家10年前种地时打下,以应付荒年的。

于是,每隔十天半月,我就随母亲回村舂米。怕惊动村人,都拣没月光的下半夜,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田埂回去。那时所有的狗都成了锅里肉,一路上神不知鬼不觉。进了老屋,先把所有门窗,连同天窗关严,再掌上煤油灯,揭开缸盖,掏出谷子。谷子已发出霉气,虫子不少,但最珍贵的,莫如它了。

舂米前,先要推磨,把壳去掉。我个子太小,够不上磨盘,就由母亲推。母亲推得很轻,然后用簸箕筛去壳子,糙米则放到碓子下的石坎。舂米的差使,历史性地落在我身上。我站在碓尾,拿一根斜放的扁担作扶手,两脚交替地用力踏下,使碓升起,落下,往复无数次。母亲蹲在碓坎旁,用右手专心翻动坎内的糙米,在碓头落下前,迅捷地把米拨到中心。这里头大有讲究,那时家家断炊,哪里有人动碓呢?碓头是铁做的,落到花岗石凿成的碓坎中,一下一声巨响,在静夜惊心动魄。母亲这样拨米,为的使碓头撞到的是米而不是石,从而发出低钝的"噗噗"声。

舂米这活计,又累又枯燥。我天天又是半饥不饱,身板瘦得像猴。天天得上学,已够吃力,何况是下半夜,呵欠不停,老要抽出一只手,去擦又酸又涩的眼皮。蹬碓蹬了不一会儿,就嚷嚷蹬不动了,要走。母亲生性严厉,又身负供应10口之家米饭的艰巨使命,哪管我的苦处?一味地连骂带催,要我舂完一坎再歇,我哭鼻子也白搭。

半夜摸回去的次数愈多,我对这活计愈讨厌。但是不去不行,姐姐在外地上学,下面的弟妹太小,只我一个顶用。终于,有一晚我蹬着蹬着,发了脾气。母亲说天快亮,非要赶紧舂好,好在村人出门浇菜园之前把米挑回镇上去,不许我偷懒。我气呼呼的,一边嘟囔,一边瞪着母亲频频在碓坎拨动的手。忽然,心生一个歹毒的计谋:把母亲的手砸那么一下,她就不得不停下了。于是我骤然加快蹬碓的频率,母亲一下子适应不来,有一下她来不及缩手,"砰"!铁碓头重重落到她的小指尖,她"哎哟"轻叫。我如梦初醒,跑过去提起母亲的手,只见指头扁了,指甲裂了,一片血肉模糊。这是钻心的疼!我骇得大哭,母亲用另一只手按住伤口,脸色苍白,满眼是泪,却说"不要紧",叫我到神龛的香炉里取一撮香灰来,撒在伤处。她哪想到,是儿子故意弄成的!更不知道,我痛哭是出于无限的懊悔。以后好些天,母亲捂着指头呻吟,我抱头躲在蚊帐里,恨死了自己,却没有勇气认错。母亲没法到村里去,米舂不出来,全家天天吃清水煮豆角叶子,谁拉出的屎都是绿油油的。

50多年过去,我一直向家里的人隐瞒这桩罪恶。母亲的小拇指一直无法复原,扁扁的,指甲变了形。前几年还乡,在老屋仍见到那碓子,老旧的木身,碓头长了锈。我走到碓尾,轻轻蹬了一下,"砰"的一响,从岁月深处缓缓飘来,带着游子最深沉的悔恨,那是,那是母亲的手指滴血的嗒嗒之声啊!

打赌

上世纪60年代初,中国陷入规模堪称空前的大饥荒。广东台山是全国外汇最多的侨乡,境况稍好,但农民难以吃到大米饭。一种俗称"羊角扭"的植物,由于淀粉丰富(但据说有微毒,须在水中浸泡多天解毒)成为热门。有一天,村里的两位年轻人--刘根和刘新,帮邻居阿本的忙,把一张酸枝炕床抬到镇里收购站变卖,获得的报酬是一只"羊角扭"粉掺和极少量米粉做的包子。阿本抱歉地解释,这是家里唯一拿得出手的食物,每人吃一半吧!长年卖力气活的伙计,天天吃水煮豆角叶,嘴巴不断冒清涎,包子一口气能吃10只,一只刚够塞牙缝。然而,绝顶美食在前,天王老子也不管了。刘根拿起包子,要掰开。刘新说,慢着,赌一回,赢的吃整个。刘根的脑筋比不上刘新活泛,但也琢磨出刘新的心思--掰开包子,难得公平。谁也不愿吃亏,这么一来,不必争吵。刘根问赌什么。刘新指指10步外的池塘,说,潜水,谁先冒头谁输。

两个人扑通跳进水里。包子阿本拿着。刘根和刘新年龄相近,穿开裆裤时就一起在池塘游狗爬式,刘新早晓得,他的水性好得多,二人已进行多次非正式的潜水比赛,输家从来是刘根。这是刘新提议的缘由。这家伙上当了!刘新暗暗得意。比赛开始,两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头没入水中。刘新憋了好久好久,按以往的经验,刘根肯定已冒头,便把憋得通红的脸探出水面,狠狠喷了一口水。环顾四周,不见刘根。算你厉害。刘新又沉下,憋得更久,浮出水面,还是不见人。想赢我,没门!刘新吸气,又潜下。这一回浮上来,不见人,倒慌了,大声叫躲在榕树头抽烟的阿本:"阿根呢?"阿本摇头说没见冒头。刘新说,快救人!阿本和刘新跳进水里,摸了一阵,才在水底触到刘根,已不省人事,却依然死死抱着一块大石。两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刘根抠住石缝的十只掰开,差点把中指折断。折腾好一阵,把刘根抬到池塘边。刘根的肚子胀鼓鼓的,两人用力压,水从嘴巴吐出。刘根死灰般的脸色渐渐变红,活过来了,两个人大大松口气,揩揩一头的水和汗。

刘根睁开眼,第一句话是:"×你妈的,不信赢不了你!"第二句是:"包子呢?"阿本看自己刚才拿包子的手,空的,他下水时把包子和衬衫放在一起,包子被狗吃了。



乡间称"理发"为"剪毛"。理发师刘安,俗称"剪毛安",他以吝啬闻名。一天,夫妻在家,村前传来"卖蚬肉罗"的吆喝声。那年代,污染没如今严重,大江河上还有采蚬的小艇。船家把蚬煮熟,去掉壳,盛在大笸箩,穿村过巷叫卖。要不要买点?老婆问。"剪毛安"点头,打开锁,拉出抽屉,里面有一些皱巴巴的角币和分币,这是剪毛的收入,大人1角,小孩5分,瘌痢头不多收。他谨慎地拿出一张5分纸币,女人等得不耐烦,说,人家要走了!女人拿着钱,捡起一个陶钵疾步走向禾堂。不一会,兴冲冲地回来,对老公说:"在这。"剪毛安瞄瞄陶钵,蚬肉的分量至多相当于两个鸡蛋,神情变了。老婆对他的脾性熟得不能再熟,一个劲地解释,如今卖到3毛2一斤,人家还说捞蚬越来越难--

剪毛安不搭理,拿起陶钵,一声不哼,闪身不见。老婆不知所措地说,糟糕!孤寒鬼又要闹什么事!剪毛安平日踱的是四方步,此刻却拔腿狂奔,走到巷子口,卖蚬肉小贩早已不见踪影。他追到村外的社坛边,前面有两条路,小贩走哪一条?他顿住脚,看到从自留地回来的村妇,他问:"三婶,见到蚬肉佬吗?""去龙田村了。"剪毛安在田垌中的田埂上飞奔、几次差点摔倒。他小心地护住陶钵,不让一颗蚬肉丢掉。5分钱才这么一点点,掉进泥巴里,也要捡起来。

理发师在龙田村的门楼旁边,终于追到蚬肉佬,差点喘不过气,挥手,大叫,等一等。小贩停步,把担子放下,乘机歇气。剪毛安把陶钵伸到小贩的鼻子尖:"看看,我老婆刚才付你5分钱,就买这么多,可当真?"小贩看着这个满脸油汗的汉子,以为他嫌贵得离谱,要退货或者补偿,慌忙说,什么都涨了,市面蚬肉1斤卖到3毛8,我为照顾熟客维持原价,5分钱只能给1两8钱,不信称给你看。剪毛安一句也听不进去,打断他:"你就回答我,是还是不是!"蚬肉佬斩钉截铁地说:"怎么不是,5分钱买个天呀?""不就结了!"剪毛安转身往家走。小贩纳闷地看着,摇头,自语:"这家伙怎么啦?"

碰巧龙田村有人来买蚬肉,看到这一幕,笑着对蚬肉佬说:"如果你说不是,今晚他老婆就得睡地板。"

怀孕的母亲

强的父亲是工厂的工人,窝囊一辈子,强的母亲可是豪杰。他们生了5个儿女,强是老二。幼时家贫,只靠父亲那点死工资维持。1956年强出生,此前的1955年,母亲肚里怀上强时,恰是家境最坏的年头。年关在即,家里一个钱都没有了,明天怕要断炊了。大哥出生以后没断过生病,一年到头在医院进进出出,钱都花在他身上。父亲在单位挨了整,眼看日子过不下去,只有叹气的份。

挺着大肚子的母亲咬咬牙,去敲街坊的门。她向开鹅栏的三叔爷说:"求求你,赊我一只鹅。"她又去杂货店找阿才,赊来三瓶"玉冰烧"(九江名酒)。又上集市,找卖龙江鸡的同村姐妹阿香,借来3只阉鸡。她语气坚决地对所有债主说:"你们都听着,明天日头落山前归还,加上利息,到时不还,天打雷劈!"她按着隆起的肚子发毒誓,格外有说服力。

第二天,母亲挑着两个竹箩,里面盛着活鹅,活鸡和酒,那是头奖的奖品,一些零碎的小玩意,拨浪鼓啦,盲公饼啦,麻糖槌啦,那是小奖。来到城隍庙石阶前,摆开摊子。她没有张贴街招,也没打起横额,全靠吆喝。"各位街坊,各位父老,年关在即,图个大吉大利。来来来,我摇骰子,你来买,奖品在这里。"

城隍庙是居民的聚会之处,进庙烧香的不少,闲逛的更多。大家看,摇骰子每次只花两毫,却有希望赢肥鹅,阉鸡和好酒,便争先恐后来下注。母亲一边吆喝,一边收钱。摇摇小竹筒,把骰子倒出来,让买家看点数,6点向上,是买家赢,随他拣一样奖品。

背水一战的母亲,受了老天爷保佑,3个小时下来,买家一个个败阵,不伤脾胃的小奖品发了大半,大奖品却没失去一件。买家输红了眼,买得更起劲。一时间,庙前的庑廊上,人声鼎沸。母亲瞄了瞄竹箩,角币已差不多堆到一半。她暗里又高兴又胆怯,高兴的是终于有钱过年关,怕的是眼红的流氓来滋扰。可是,不能中途收摊,这样做会被急于翻本的赌徒骂死,输红了眼的家伙说不定要闹事。

"哎呀,肚子疼,疼,不行了,我怕要生了。"说完,脸色煞白,冷汗直流的母亲匆匆收拾好摊子,把钱压在箩筐下层,用布盖起。三瓶玉冰烧,母亲分别送给下注最起劲的男人,感谢他们的关照,说好待孩子生下来,再摆档,让他们赢回老本。

随即,挑起箩筐,沿热闹的大街回家。把钱倒在地上,数了小半天,这次大大赚了。她赶在天黑前,把鹅和鸡还给主人,加上利息。酒钱也付清了。


刘荒田,《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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